拉康在一次他的“讲座”(Séminaire)中说得极好,他说,父亲去世之后,下一代(至少是儿子)会感受到一种焦虑: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他成了孤独的排头兵。
相较于观看现实中活生生的他们,观看老照片似乎更能让我们立刻把眼前的人物看作社会体和阶级成员,这个过程总是令观者恍惚。而照片作为“纪念品”,还可以轻松地把个人(也就是此刻的我)带回到他原来的家庭,并将他与曾经扮演的社会角色捆绑起来。浮现在老照片上的私人生活情节,甚至是隐私,将我们重新带回到那个曾经从属的、小小的社会空间,它让我们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所属的阶级;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最为个人化的、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却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在整个社会的历史样貌中所处的位置(就好像个人的历史总是无法脱离社会的历史与形态;这部分我们曾置身其中的社会历史与形态,是我们体内最深层的真相之一,虽然我们未必能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存在)。
人们如此地执着于自己对他人的憎恨,我猜原因之一便是,他们知道一旦憎恨消失,痛苦就会袭来。
吉勒·德勒兹在他的《吉勒·德勒兹的ABC》中提到,“左派”就是“首先感知整个世界”,“关注未来会发生的事”(他们认为第三世界的问题比自己所居住的小区中的问题更为紧迫),而“非左派”则相反,会把关注点放在他们所生活的社区以及国家上。德勒兹的解读与我父母的情况刚好相反:对于平民阶级、工人阶级,投靠左派首先是因为他们想要改变自己每天都要遭受的不公待遇。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抗议,而不是建立在一个宏大观念之上的政治规划。
每个层次中的人对于自己可能达到的高度以及可以追求的目标有着截然不同的想象:他们知道,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但那存在于一个无法靠近的、遥远的世界,所以即使他们知道自己无法获得某种被其他社会空间中的人视作理所应当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有被剥夺和被排斥的感受。
这种资产阶级对于走出家门、与男工人一起工作的平民阶级妇女的看法,许多工人阶级的男性是认同的,他们并不想丧失这每天几个小时对配偶的掌控,因为妇女的解放会给他们带来夹杂着羞耻的恐惧。
在战败、被占领的时代过去之后,通过惩罚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的确如此的,以及被猜测如此的)并重新肯定男性对于女性的控制权,国家得以重振雄风。
我们总是希望拥有一个光辉荣耀的家庭,无论是哪方面的荣耀。但我们不能改变过去,我们至多可以思考:如何处理自己与这段屈辱史的关系?当我们不情愿地,同时无论如何不得不接受这段家族历史时,我们如何面对这骇人的过去?
阶级之间互不通婚的规律与教育制度中的规律一样强大。
在工人阶级的世界中,夫妻及家庭结构一直以来——在任何时代——都充斥着复杂、多样、中断、重组、多次重组等情况(姘居情侣、在多个家庭中交替生活的孩子,以及各自尚未离婚就开始同居的半路夫妻等类似情况屡见不鲜)。
我之所以想要摆脱我的阶级和家庭(很长时间内,我对家庭、伴侣、稳定关系、共同生活这样的概念唯恐避之不及),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从小就见证了夫妻暴力——日复一日的言语冲突、大喊大叫、疯疯癫癫。
如果一种政治观念对于它所解读的群体的真实生活毫不关心,还因为他们不符合它的想象而批评他们,这是一种怎样的政治观念?无论如何,应该改变这种叙述,改变它的单一性,增加它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并且将历史事实重新放入其中。
我之所以满足于感叹“真实的阶级”与“幻想的阶级”之间的差距,或者被边缘化的工人是如何没有阶级意识,那是因为这个具有“革命性”的政治观点可以掩盖我对于我的父母、我的家庭,以及我逃离家庭的渴望在社会层面上的意义。我年轻时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便是我抹去社会身份的途径:我颂扬“工人阶级”,借此在更大程度上远离真实的工人阶级。在阅读马克思和托洛茨基时,我相信人民的先锋性。我进入了特权阶级的世界,也就是那些有兴趣拜读马克思和托洛茨基的人的世界,走进了他们的历史观和主体化的方式。我对萨特关于工人阶级的论述十分着迷,却讨厌我身处的这个工人阶级,这个限制我视野的工人阶级。
如果说,人们拥有的社会财富首先应该由人们所维系的、可调动的家庭关系构成的话,可以说我的人生轨迹(以及其间我与家人关系的断裂)让我变得身无分文,甚至负债累累:我所经历的不是对家庭关系的维护,而是抹杀它们。
一旦我们开始用俄狄浦斯情节来解释这一切,我们就很难用社会的和政治的眼光来看待这一主体化的过程了:一出家庭情节剧就会取代实际上存在的历史和地理(城市的)因素,也就是社会阶层的因素。
我不认为现代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一定认为自己从属于社会之中某个既定的,被称为阶级的群体。社会阶层无疑客观存在,但阶级成员的阶级意识并不一定存在。
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我们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日常生活的艰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们自己的阶级归属,更何况我们可以看到其他阶级的生活条件与自己的差距。当我们看到他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与我们是如此不同时,我们怎么会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份呢?
对于艺术作品的喜好或者对一切文学艺术的喜好总是会让一个人显得更高级,这种高级是通过与那些没有机会接触艺术品的人相比较而实现的。艺术爱好者的这种“高级”,指与其他人在自我构成上的差别,指人们对自己的眼光与对其他人(那些“没文化”的、“低等”阶级的人)眼光的迥异。
最重要的是感到自己和这个群体被代表了,哪怕这种代表是不完整、不完美的,也就是说,他们通过支持一些人,从而感到自己也被支持了,他们通过投票,通过那一果断的投票行为,感到自己在政治生活中存在并拥有一席之地。
我选择了与平民阶级崇尚男子气概的价值观念相斥的文化归属。因为这是一种“区隔”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让自己变得与他人不同,与他人保持距离,建立一种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差距,归属于青年同性恋、尤其是出身平民阶级的青年同性恋文化,这是一种给自己的“特殊”之处找到依靠和意义的主体化方式,它使得人们可以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打造一种有别于相同阶级人群的行事方式。
同样的文凭对于拥有不同社会资源和掌握不同(进行职业规划所必要的)信息的人来说具有不同的价值。在这样的情形下,家庭的帮助、人际关系、信息网络等因素都将影响文凭在工作市场中的价值。
就像卡夫卡在《审判》(Le Procès)中写的那样,我们不可能找到宣布这一判决的法院。它没有具体的地址,它并不存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判决早已生效,在我们生命历程中的这一时刻或是那一时刻,我们会成为那个已经被交付社会裁决的人,我们被判处生活在控诉人的指控当中。
我们并不是无中生有地创造了自己的身份:社会秩序强加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在此基础上,通过漫长而耐心的努力,塑造了自己的身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永远无法摆脱侮辱和羞耻。
历史在很大程度上留存于我们体内,就如同它留存于包围我们的、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一样。我们的过去也是我们的现在。
同性恋社交场所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阶级混合的场所,我们会在这里遇到我们在其他场合不会遇到的人,其中既有属于其他阶级的人,也有来自遥远地域的人。这使得团结一致与互帮互助成为可能。